我突然在爸爸滿頭白髮的蒼老身影中，看到一個頑皮小孩，明明心裡頭好喜歡那女孩，卻老是要拿橡皮筋打她…
傍晚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他叫了我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我握著電話筒，聽著爸爸的啜泣聲從話筒另一頭傳來，心裡盡是焦急。許久之後，他總算開口說話： 「我受不了了，我要去自殺了。」
覺得老媽不理他
書法滿是想自殺
爸爸從來沒這樣情緒激動過，七十幾歲的老人，面對過多少悲歡離合，還會有什麼事讓他這般傷心呢？爸爸什麼原因都不肯說，我立刻收拾一下簡單的行李，驅車回南部。
兩個小時以後，我回到老家門口。爸爸在暈黃的燈光下寫書法，燈光映著他皺紋遍布的瘦臉，臉上滿是淚跡。他在舊報紙上，寫著滿滿的「想自殺」幾個字。媽媽正好下樓來，我問她怎麼回事？
原來，爸爸年事已高，加上前些日子才開了一次刀，身體還很虛弱，很多生活上的大小事，都需要媽媽協助。他要她幫他買藥，催了兩三次，媽媽都沒買；他要她幫他叫水，媽媽也沒叫，他覺得自己是個沒有用的老人了，連媽媽都不理他了，所以傷心得想自殺。
媽媽說，他要的藥缺貨，藥房說過幾天才會到，跟他說好幾次了，他就是不聽；她親自去買了兩桶礦泉水提回來，爸爸卻只會認外送蒸餾純水的桶子。他每天一直找碴，讓媽媽煩到不想理他。兩人僵了兩三天，今天他就哭著鬧自殺了。
叫他到我那小住
他柔情要媽小心
我聽完雙方說法，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告訴爸爸，到我那裡去住一陣子吧，我正放寒假，可以照顧他。
爸爸是個戀家的人，除非逼不得已，絕不輕易外出，我要他來住，也只是隨口提一下，依據經驗，他是不會來的。沒想到，他很認真地考慮。
他問我的住處離醫院多遠？離菜市場多遠？我說，都市什麼都方便，別擔心。當下，他收拾了一些細軟，臨走不忘告訴媽媽：「我去住一陣子就回來，妳自己小心。」叮嚀的語氣滿是柔情，已看不出剛剛氣到要鬧自殺的樣子了。
爸爸來我這裡休養，我常煮魚湯給他喝，據說魚湯能讓傷口好得快。他有白內障，眼睛看不到魚刺，我幫他一根根挑出來。晚上他還要吃頓消夜，我也為他細心張羅。下了麵條，注入高湯，爸爸腎臟不好，食物調味必須清淡，我怕味道不好，麵撈上來後，再灑點油蔥。平常習慣吃淡的爸爸，一嘗到湯頭，立刻讚嘆：「怎麼這麼好吃？好香啊。」
爸爸說，他一輩子沒過過好日子，年輕時窮困沒好東西吃，現在有錢了，身體卻不好，好東西都吃不得，就只有來我這裡，才算過了幾天好日子，不僅吃得好，也睡得甜。我叫他喜歡的話，就長住下來吧。
打電話說要回家
他只要媽媽陪伴
一個星期後，爸爸說他要回去了，說住我這裡太打擾我了，而且他也覺得身體好多了。我覺得奇怪，他不是挺喜歡在我這裡住的嗎？我也不覺得照顧他有什麼麻煩。
那天晚上，他撥了電話回家，才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媽媽的聲音，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玉啊，我明天就回去了。妳有沒有要我帶什麼給妳？」
那一刻，我才明白，爸爸不要在我這裡過好日子，他只要有媽媽陪伴的日子。
平常捨不得花錢的爸爸，在回去之前，還要我帶他去買盒太陽餅，說要送給媽媽。他叫我要挑家品質好一點的店買，免得挑嘴的媽媽不喜歡。
過了一段時日，我回去看爸爸。爸爸術後的身體已康復，許多生活瑣事不必勞煩媽媽。但中午，他想自己熱個菜吃，就打開冰箱，要拿前一餐剩下的幾盤菜，因看不清楚，在冰箱裡打翻了盤子。他立刻又生氣了：「妳看妳媽媽，又把盤子疊在一起了。又不是沒地方放，我都看不清楚了，還這樣亂放東西。真是的。」
那一刻，我突然在爸爸滿頭白髮的蒼老身影中，看到一個頑皮小孩，明明心裡好喜歡那女孩，卻老是要拿橡皮筋打她。他總要對媽媽碎碎念，那就是爸爸愛媽媽的方式吧？
【2007/05/10 聯合報 / 文／子雲】
聽到聲音，老爸淚下
版主: sherryhs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