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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

發表於 : 2006-11-07 , 0:26
Enmo
- By Helena晴菜 -

【上】


 

我一直豢養著,白天,溜著它出門;夜晚,它安靜蜷伏。

走進Seven-Eleven,將架上琳琅滿目的飲料晃過兩三遍,還是拿走最愛的奶茶。

八十幾台的有線頻道轉過一輪又一輪,索性選擇最忠實的HBO觀賞。

挑剔的指尖一一檢閱CD架上的專輯名稱,最後抽出最熟稔的那條樂曲,放入光牒機。

習慣,我一直豢養著,但未曾察覺。



開始注意到和男人之間的穩定情感,是在難得回台南老家,整理置物櫃和抽屜的時候。

似乎好些年都不曾開封的抽屜中,我翻出一只透明方罐,裡面裝滿五彩繽紛的紙星星,那些不在天上閃爍、反而靜靜藏躲罐子裡的星星,給我一種掬了滿把意外驚喜的幸福。

這是什麼時候摺的呀?記得我自己是最不會摺紙的,會是哪個國中好友在畢業前夕一邊約定友誼長存時送的嗎?不對,都不對。

後來,大約五分鐘的後來,我才想起,美麗的星球是男人修長的手摺出來的,在我們交往滿一週年的那天,他靦腆含笑,將365顆星星送給了我,如果能心一橫往空中拋去,便會望見滿天繁星,不勝數的,是男人的多情,是我的感動。

「奇怪,我怎麼會忘了?」

喃暔自語問起了自己,更納悶對這麼重要的事的健忘,記得當時心裡好高興、好高興的,立刻對男人又親又抱,說會珍藏一輩子,而,這就是我要珍藏的寶貝嗎?

仔細再將罐子瀏覽一遍,不過是褪了色的色紙卻不失可愛的星星,但,我不該忘記的。

擁擠的火車上,叫人動彈不得,我一手茍延殘喘地拉住椅背,一手欲振乏力地拎提塞滿衣物的行李袋,因為裝星星的罐子是臨時起意,所以它自拉不上的拉鍊縫露出一角,我在缺氧的車廂中偶爾會低下眼關心它,沒多久,注意力全被斜前方座位的一對乘客吸引而去。

大學生年紀的一對情侶八成受不了長途車程,睡著了,頭抵著頭,手牽著手,睡了。

我的視線悄悄、貪婪地自周圍乘客交錯的肩線穿越過去,瞻仰那兩張天使般的容顏,當時天經地義地認為,世上戀人就應該是這樣。他們同有白頭到老的默契,所以安心相偎;他們無法想像有一天不愛對方了,所以手和手緊緊交握。



「我回來了,火車上好多人喔!」

拖著擠了一身汗臭的身子回到台中公寓,聽見男人淡淡應聲,我一面脫鞋,一面找到他背對玄關的背影,彎身向前的姿態一看就知道在打電腦,不免心生異議,連禮拜天也不肯放棄與電腦廝守的分秒,禮拜天耶!

「欸!我們出去嘛!」

「去哪裡?」

「都好,反正不要待在家裡。」

「……不然,去附近那個大學走一走好了。」

「咦?」一旦癱瘓在軟綿綿的沙發,馬上就淪陷在夏日的慵懶裡:「不要啦!天氣那麼熱,去校園裡還能幹嘛?還不是一直走、一直走。」

然後,男人總算自亮閃閃的電腦螢幕抬起頭,無意義瞟了我一下:

「是妳要出去的,不然妳想,想好了再告訴我。」

「嗯……」

我開始認真默想台中市每一個景點,梧棲港、誠品書局、SOGO百貨、玫瑰唱片行、新開的茶店……無聊的手摸著搖控器,打開電視,轉了兩三個頻道正好是一齣偶像劇的重播。

不期然,想起學生時代的感情雖然華而不實,但那時候的我呵!無時無刻都要想盡辦法製造浪漫,即使和男人分開一天也依依不捨,還為我們下次約會時的服裝傷透腦筋而失眠。

倏忽,我怔怔望著新人生澀念出超現實的台詞,恍然驚醒。我在幹嘛?我應該要想出一個外出的最佳地點來的,怎麼不知不覺就看起電視呢?

「一點營養也沒有,搖控器。」

我還失神,男人丟下一句輕蔑評語,半霸道地奪走搖控器,轉到體育台看NBA。

「看籃球就有營養?」

我瞪住一個手長腳長的黑人抗議,男人側過臉,用一種長輩愛憐的口吻說:

「是妳不懂罷了。」

「喔?」

我哼一聲,坐得更遠,不恥與沙文主義為伍。男人見我鬧起小脾氣,朝我招招手:

「過來嘛!和我一起看。」

「我坐在這裡也可以看。」

他沒說話,呼喚我的不是他揮搖的手,而是那雙溫柔的眼睛,我依然佯裝視而不見。於是他起身,拉住我,將我帶到他身邊,在任何掙脫動作出現之前,男人的臂膀已經繞過我的頸,安放在另一邊的肩上。

我們的接近,使我清楚嗅聞到他襯衫殘留的洗衣精,就是那股淡淡檸檬味的包圍,我才不願繼續堅持不可愛的霸氣。

「你真的很賴皮耶!」

還是意思性地抗議一下,說完,將自己舒服地縮到他懷裡,靠在男人略嫌硬梆的胸口,閉上眼,假裝我們深深相戀,至死不渝,足以將整顆心化掉的甜蜜自他摟緊我的掌心滲透,我像隻午后的貓蜷曲身體,舒適地享受夏末陽光的溫度。

下一秒,我已經倒在沙發上,完全弄不清楚狀況。

「熱死了,不要一直靠著我。」

男人探身抓起另一支搖控器,按兩下,將冷氣降低2℃。

我自沙發掙扎著坐起身,不敢置信地瞪他:「你把我推開?」

他用更不可思議的眼光回應我的氣憤:「很熱啊!」

「那也不可以把我推開啊!讓我靠一下有什麼關係?」

「不要。」

他酷酷拒絕我之後,重新回到電視,正好重播另一個黑人灌籃後像隻猴子掛在籃框上的慢動作。

我,猶如那個看得目瞪口呆而忘了拍手的觀眾,木訥站起來,把笨重的行李拎回房間,一股腦將裡頭的雜物全掏翻出來,最後,掀開粉紅色針織衫,找到那只透明方罐,左看右看,決定將之放在我和男人的合照旁邊。

相片中的我們還停留在大三年紀,剛交往不久,他因為不敢大方逾矩摟搭我的肩,所以只是安份牽握我的手,而我開心地笑,笑他的膽小。

當時那份純粹、殷切的愛戀,似乎因著相框玻璃的蒙塵而朦朧散佚了。

我輕敲方罐,試圖喚醒沉睡星星們的注意,嘿!或許將來男人連你們的存在都不會發現,或許不知哪一天…你們也會跟合照一樣被淡忘,或許先冷落你們的人…是我。



朋友小曼說,這代表我們的感情已經從熱戀期走入穩定期了。



* * *



「確定不是倦怠期?」

小曼一邊裝模作樣攪動花俏湯匙,一邊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我直覺著不相信。

「你們,還吵架嗎?」

她終於不找芒果冰沙的碴,撐起下巴認真盯住我,我則對她的問題嗤之以鼻:

「廢話,哪一對情侶不吵架?」

「耶?倦怠期的就不會呀!因為連吵都懶得吵了,你們離這個階段還早啦!」

「但是,我總覺得……怎麼說呢?我和他的感情溫度降溫了,退去了。」

「當然啦!沸騰的水也有冷卻的時候,聽過『恆溫』沒有?你們現在的狀態就是恆溫。」

恆溫,乍聽之下是個再單調乏味不過的名詞,吸進一口冰拿鐵,覺著咖啡混著純郁奶香的冰澈反而更讓我體會深刻。

「啊!」小曼看看錶,賣弄天真地對我吐吐舌頭:「不陪妳啦!約會時間到囉!」

「啊啊……真好。」

我誇張地又欣羨又怨艾,她愛莫能助聳聳肩,風姿綽約地自我身邊繞過:

「妳才好,都和他愛情長跑四年了。」

小曼離開時,絲質的水色結帶曾經輕拂過我的肘臂,清清涼涼的觸感令我不自禁哆嗦,她說的四年,僅用一隻手的指頭就能數算得出,我卻對這樣的時間距離些許恍神,四年了嗎?我和男人竟然也能一路走來,誰也沒先離開,只是走入恆溫境地了。

沒什麼不好,就是莫名的不甘、無力。



我猜,是對感情的困惑影響到上課精神,成人班的英語課教起來有些力不從心,錯誤頻出,忘了檢討作業、弄錯上課進度、連會話內容也翻譯偏差,當場被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學生舉手糾正。

「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再重念一遍。」

面對她毫不體恤、直搗黃龍的質問,我一時半刻間只能連連道歉,在其他學生同情的目光下,胡亂瞎找也總算看到那句犯下千該萬死之罪的英文會話。

江太太,五年前退休,全心當起操管家庭的主婦,其實家中也就只有她和先生兩個,他們沒有孩子,江太太最近這一年為了打發空閒的時間,開始到這家英語中心上課,她很認真,不論上課問答或下課作業都表現得克盡學生本份,只是………

「江太太,怎麼錄這麼多?作業只有第十二課而已啊!」

「我連第十三課也預習了,一起錄。」

只是太超過了。

我要求學生們回家練習課本裡的會話,而且要錄音,下一次上課再將錄音帶交給我,江太太總是可以繳出規定以外的份量,在我特別忙碌或煩躁的時候卻是另類困擾。

「又是江先生幫妳錄的音哪?」

我只想表現和善,她冷冷瞄我一眼,再點一下頭,用聽不出抑揚頓挫的音調回答:

「不然我一個人怎麼錄音?」

我老早就發覺到了,她很少對我笑,甚至也不曾見到她和其他同學聊天話家常,只有一次,我稱讚起她的發音日漸標準,她便稍稍挑起左半邊的嘴角,發出一絲說夢話才聽得到的哼唉聲,我愣了半晌才會意得出她笑了,彷彿這樣的成就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有這樣不茍言笑的老婆,老公怎麼辦哪?」

我熄了燈一躺下,問題就這麼脫口而出,身邊的男人倦懶地嘆口氣,將他的右手伸過我的頸項,我便默契地抬一下頭,再安枕他臂膀。

「妳操什麼心?想想,他們都做了一二十年的夫妻了。」

「嗯……也對啦!不過我還是替她老公感到可憐。」

「說不定人家在老公面前很溫柔可愛的。」

江太太?溫柔可愛?她瘦瘦小小的個子、剛毅筆挺的臉部線條、纖細的腳ㄚ子總穿了大一號的涼鞋,在漸濃的睡意中愕然浮出,我下意識挪挪頸部,甩開有關她的古怪影像,順便拿走男人顛硬的手臂。

我知道男人入睡前習慣將手枕到我的脖子下,我也習慣讓個位置給他,但這種電影片段才看得到的睡姿通常維持不了多久,因為我嫌他的肌肉和骨頭不夠舒適,他的手也經常被我頭部的重量壓得快報廢。

午夜熱醒,原來冷氣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運轉,重新切下電源,躺回床位,沒來由想探探熟睡的男人,他背向我,孩子般半曲著腿,於是我再瞧瞧自己,也背對著他。

如果是小曼,她會解釋為湊巧或是習性之類的答案,我卻很明白,我和男人背對背之間的空隙就是變大了,使得曾經牢牢密密的相繫得以舒張、鬆緩,感覺並不糟,但我偏不願在敏感的近日見到我們關係有所轉變的任何證據。

因此,我將身子回正,左手小心翼翼探入棉被裡,尋著他的手,我的十指盡量不作驚擾地交握住他的,沒想到男人原本鬆弛的指頭動了動,然後輕輕反扣,我在兀自的驚異中偷窺他安眠的臉,他其實不知道我暗地的舉動吧!只是這樣窩心的感應又是從何而來呢?



「喂!昨天半夜我有牽你的手耶!」隔天早晨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求證:「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也回答得不假思索,然後反問我:「幹嘛?」

「我在想我們兩個有沒有心電感應。」

這一回他沒吭聲,狀似沒聽見,放慢了車速,偏頭瀏覽路標指示,我也不明究裡地跟著回頭張望。

「妳找一下地圖,看看十四號省道過去再接哪一條省道還是線道,我們是從王田交流道下去的。」

地圖,地圖,王田、王田,十四號…十四號………咦?

「十四號省道接很多條路耶!」

「我們要去惠蓀林場,當然找最近的銜接路線嘛!」

喔!最近的,那就是直線啦!可是怎麼路都彎彎曲曲的?許多的路名像劃開的漣漪重疊又交錯,正當我努力拼湊,男人的口氣已經開始些微不耐。

「找到沒?不然妳告訴我十四號接哪幾條路。」

「嗯……接……等一下喔!接……」

我快找到了,我有強烈的預感,往惠蓀的方向嘛!不料,車子猛然往右拐,又緊急煞住,一陣震晃中手上的地圖被攫了去,我會意不及地掉頭,男人正以飛快的速度翻閱地圖。

「連地圖也不會看,怎麼幫我找路?」

喂喂!是誰主動要我找的啊?

「你那麼厲害,一開始你找就好了呀!」

他沒輒地側過眼,靜靜在我身上停留五秒鐘,竟演變為出奇的痛心疾首,國父歷經十次革命失敗大概就是這個表情:

「我要開車,妳就不能幫個忙找路嗎?又要專心開車又要看地圖,我會很累的。」

「那你就等我把路找出來嘛!我都還沒找到,你幹嘛先把地圖搶走?」

「等妳找到,天黑了,這裡連夜景都沒得看。」

我張大嘴,頓時感到人權被嚴重侵犯,然而,男人顧我地在和錯縱省道、線道奮鬥,當我是罪有應得。

「好像走過頭了,剛剛那邊應該右轉才對。」

喃喃說完,他將地圖往我膝上擱,打起方向盤準備迴轉,我抓起厚甸的書本朝後座隨手扔去,好像連地圖都跟我有仇,男人聽到掉落聲響,瞥我一下,無動於衷地繼續開車。

雖然,並非死忠的女性主義者,可是男人對我的能力既藐視又不信任,叫我不得不再度打破「以和為貴」的座右銘。

我不看他,寧願就著窗外,賭氣不將頭部轉過中線,儘管一個小時下來脖子僵得險些抽筋,直到在林場下車步行,我們都沒作任何交談,一人各挑著一邊的明媚風景。

冷戰總是從難捱的沉默開始,數不清是記第幾次的記錄了,我卻無能為力去阻止戰爭的發生或主動化險為夷,因為作祟的自尊。

那時,迎面走來一對舉動親密的男女,我曾和年紀相仿的女人四目交接,太過短暫,甚至連她的面貌都不太有印象,只一瞬,我便清晰感受到胸臆間悽愴的糾結,我和男人,明明並肩而行,怎麼老錯覺著距離空前遙遠?

「妳不要老是走外面。」

男人金口一開又是命令的語氣,我被他毫無預警地拉到內側,原本悶鬱的情緒更加不甘不願,下一刻,後方傳來驚叫聲,我順勢尋去,剛剛那個女人撫著手肘責怪起下山車輛的粗魯,身旁男人關心幾句之後,則不改行徑地和她往下走。

我看在眼底,登時湧起淺淺感慨,再悄悄搜凝身邊的男人,他依舊維持一貫的淡漠,淡漠的側臉、淡漠的視線、淡漠的指尖,可是,可是他總讓我走在他右手邊,而自己選擇靠車的、危險的外側。

我抽出半停留在他指尖上的手,往上挽攬男人胳臂,這個驟然親膩的舉動令他失措,莫名其妙和我相視半晌,我不管,將他摟得更牢,幾乎整個人就要黏在他身上,就像魚兒依附流水那樣。

「在外面,不要這樣啦!」

「有什麼關係?這裡又沒有人認識我們。」

「這個樣子我要怎麼走路?」

「咦?你現在就走得很好啊!」

那一天,我似乎有一點點明白了,小曼說的「恆溫」定理,套用在令我困惑的同眠共枕問題,說不準會選擇自己最喜愛的方式入睡,但,或背對或面對,一夜醒來,我們還是相愛。

Re: 習慣

發表於 : 2006-11-07 , 0:26
Enmo
- By Helena晴菜 -

【下】




江太太一連三天都沒來上課了,這是罕有的事,她從不早退,更是每每提前十分鐘就來班上坐定,這樣孜孜不倦的江太太上個禮拜完全不見蹤影。

說實在話,我的好奇心大過於關心,輾轉旁敲側擊地瞭解,江太太的先生過世了,肝臟急速硬化、敗壞,住院不到三天的時間就走了。

和小曼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顯得有些事不關己,點點頭,發出「原來如此」的支吾,然後立刻慷慨激昂地向我抱怨男友的冷落。

「我當然知道他也有交朋友的權利呀!可是放著我不管,朋友一約,二話不說就出去,這也太過份啦!畢竟他交了我這個女朋友了耶!理所當然要把大半的時間分給我才對嘛!不然幹嘛交女朋友?妳說對不對?」

「呃……嗯!」

這次輪到我敷衍應聲,原本女性朋友同會忿忿不平的事,我卻覺得沒什麼大不了,記憶中,類似的事件在很久以前就和男人吵過,現在已經抱著無所謂的態度。而且,我和男人住在一起了,剛開始兩個人只是互相約在外面見面,後來愈覺得相處的時間永遠不夠,所以我前來他公寓的次數變多,多得幾乎可以和一年365天同步,再後來,我們住在一起,沒有特別約定,就是自然而然地……由一個人變為兩個人。

「喂!妳評評理呀!」小曼重重放下筷子,一副要「大人明鑑」地逼視我:「妳說,就是因為我愛他,所以才會在意這種事嘛!如果不愛的話,我才懶得管他跟哪隻阿貓阿狗出去咧!」

愛?停止吸吮麵條的動作,那過份強烈的字眼衝擊著我,我的認知能力像垂掛在嘴上的細麵無法立即吸收,反對它起了幾分畏意。

「照妳這麼說,我和他不就不相愛了嗎?」

見我半辯駁半詢問地打岔,小曼作出一個古怪表情,瞇起眼睛,似乎正努力找出合理解釋來塘塞我。

「哎呀!當然不相愛,因為妳和他已經習慣了,習慣。」

習慣?對我而言又比「愛」字來得陌生,初聽之下,妥協、將就的意味更重。

「那不是很糟?」我哭喪臉,不忘將冷掉的麵條吃進去:「我寧願跟妳一樣。」

沒錯,有時候,真的挺羨慕小曼,看著她為戀情豐腴、消瘦,聽著她淘淘不絕男友的大小瑣事。她說,她就是學不乖,失戀了,總能為自己找到可以撫癒傷口的新男人。

稍晚,男人回來,見到我和小曼窩在電視前吃泡麵,皺皺眉:

「又吃泡麵?」

小曼咕嚕咕嚕灌完剩餘的湯汁,心滿意足:「她的泡麵一級棒哩!你也來一碗吧!」

「我常吃。」男人老顧客的口吻說完,又補上一句:「她拿手的也只有泡麵而已。」

如果沒記錯,我們史上最嚴重的吵架,便是由泡麵開始。

小曼離開後,我和男人吵得欲罷不能,不可否認,綠豆芝麻大的小事能吵多久?然而不知是誰先翻舊帳,又是誰起而跟進,戰火也就隨著我們長跑的歷史蔓延下去。

依稀,男人怪罪起我在那個禮拜天的任性,他說,從前就算去個小公園,我也可以好開心的,現在反倒東挑西減,最後還不了了之;他說,我不懂得體恤與分擔,在他分身乏術於開車和找路的時候,平常的我不會勤加學看地圖;他還說,我動不動就喜歡鬧彆扭。

依稀,我怨責男人禮拜天的霸道,我說,他總愛搶著看NBA,是個不懂禮讓與體貼的男友;我說,他吝於對我噓寒問暖,擠了半天火車回家,連他一絲心疼的表情也不曾見過;我還說,對於原本就在生氣的我,他偏要火上加油。

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們的吵架太過攏長、紛雜,事後根本想不起事出何因、咎歸何處。

總之,我是憤而離開了,倉促中收拾幾件垂手可得的衣物,在僵持不下的死寂氛圍中、在他冷漠壓抑的面前,奪門離去,男人沒有挽留。

回到我原來的住處門口,不很熟練地將鑰匙插入門孔,踏入陌生的客廳,連日光燈也不願捻開,我靠著沁涼的牆滑坐下去,曲起雙膝,埋頭痛哭,我傷心男人害我傷心,我也傷心我們或許真的走不下去,最後,只知道拼命掉眼淚會讓心情好過,所以那天哭個不停。

在霉濕的黑暗中覺著龐然的孤單不可抵擋地籠罩,而我,已經失去那個溫暖的肩膀。



不多久,我漸漸發現「習慣」的存在。

離開男人公寓的第二天,仗著未消怒氣,將睽違已久的屋子好好清掃一番,不輕易接任何一通電話或手機的來電,還約了小曼光臨午夜PUB,互訂女人要堅強的盟約。

然後第三天過去,一個禮拜也過去了,我獨自發呆的時間不知為什麼變長了。

早上睡眼惺忪地烤好土司,坐在桌前怔怔看著對面多出的那一份早餐。

自英語中心下課後,外面早已下起滂沱大雨,直覺地按起手機電話簿求救,卻在男人名字的那一格停駐下來。

洗完澡,打算好好放鬆一下,將電視搖控器按個不停,最後,轉去體育台,卻是撞球比賽直播,我為看不到籃球賽失望嘆氣。

到了晚上,心想只要睡去便可以不費吹灰地將男人自腦中放逐,乖乖躺下半小時後,我不舒服地扭扭頸子,再拍拍柔軟枕頭,翻來覆去,總覺得底下應該有個什麼墊在那裡。



「喂!妳幹什麼啊?」

小曼及時尖叫,阻止我挖了大把剉冰的湯匙,並將自己盤子遠遠移開。我看看自己的舉動,認為沒什麼不妥:

「我吃不完,分妳一些嘛!」

「我才不要,又不是豬,哪吃得了那麼多?」

小曼雙手蓋在盤子上方,死命護住自己的勢力範圍,不讓我開始淌水的碎冰入侵分毫。

「幫個忙嘛!我最不能吃冰了。」

「吃不完,就不要吃啦!誰規定妳一定要吃完?」

「太浪費了吧!」

原則問題,儘管冰吃多了會咳嗽,我還是一口一口慢慢將小山般高的剉冰解決掉,一面訝異它超乎想像中的份量。

離開冰菓店,我果然沒完沒了地咳,小曼幫忙拍撫我的背,趁機教訓我逞能的下場:

「明明知道會咳還要吃?妳以前都這樣自作孽呀?」

「咳咳!以前…咳!以前才沒有呢!因為有……」

因為有男人在,他會幫我吃完;因為我總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好像我們是一體的。

我住口了,語塞的咽喉竟不再發癢,而是驀然糾哽,在小曼狐疑的注視下,我硬是將突發的思念嚥下去,很澀很澀的味道。



和小曼分手,距離晚餐時間還早,我晃見斜對面的公園,便決定散散心,繞著水泥小徑走了公園大半圈後,因為過於乏味,索性揀了張長椅坐下,隨意覽略,不期然捕捉到初秋的草樹色調逐漸變化,黃黃綠綠水墨般地摻染,不失風雅。

「今年葉子掉得比較快啦!」

「沒有,我記得去年的這時候,那些樹木早就枯光了。」

循聲往前望去,是散步中的老夫妻,兩人熱心研究著自地上拾起的落葉,我聽著,不敢置信四季的快慢竟也能成為他們爭論的話題,不多久,他們又安穩下來,徐徐緩緩邁開近乎一致的步履,而那一片剛失寵的枯葉飄呀飄的,來到我跟前。

我不動聲色注視一會兒,伸出腳,孩子氣地在乾褐的葉片上踩了幾下,不過是片剛巧早熟的葉子嘛!有什麼好吵的?然而,又有哪個小老百姓會為了國家政治、生態保育的大事起爭執呢?

偏西的南風輕吹,我的髮絲聊聊飄舞幾下,彷彿,彷彿細膩的指尖正溫存游走,他習慣在安靜的時刻用手有意無意地撫摸我的髮,而我在愜意的氛圍裡傷楚地享受假想的美好。



回到家,不小心又陷入了出神狀態,呆呆的,可是不安定的心似乎正著急尋找某種聲音,「噠、噠」的那種,毫無音律可言卻十分流暢,聽起來些許的興味。

我望望身邊的空位,記憶中奇異的「噠、噠」霍然消失無蹤,這才恍然大悟,那,是敲打鍵盤的聲音,男人喜歡玩電腦,所以我常常無事可做地發呆,也就常常與鍵盤響亮的聲音相依為命地作伴。

鈴─鈴─!

電話鈴聲來得唐突,打破我在回憶中溫習日常的瑣碎動作,一時之間還分不清現實或過去。

「喂,是我。」

男人略顯滄桑的嗓音宛若吹拂耳畔的暖流,令我每個沮喪的細胞酥麻顫慄,興起招架不及的窘迫。

「什麼事…?」

「這個…我想問妳……」

他聽起來並不比我輕鬆的樣子,字句不自然的間斷中隱隱透露躊躇和尷尬,我反倒因此坦然多了。

「問什麼?」

「就是…瓦斯上面有一個圓圓的按鈕,那是做什麼用的?開瓦斯的時候一定要按嗎?」

瓦斯?我錯愕地拿開話筒,確定他說的正是「瓦斯」這檔事,在我們冷戰的第八天後。

奇怪的是,明明很想噗嗤笑他的老土,但,我的嘴角微微牽動一下,又抽搐地緊抿起來,那是想哭的表情,我知道好難看的,幸虧在電話那一頭的他看不到。

「喂?怎麼了?」

「沒有……」

「……妳該不會在哭吧?」

他的嘆息蜇伏著不忍,我想如果此刻他在身邊,一定會低下身與我齊高,溫柔審視我的不好。

很多人都說過,人生有許許多多的選擇,選擇規律地吃早餐還是繼續賴床,選擇文藝片還是動作片,選擇諾基亞還是摩托羅拉,選擇帶傘出門還是鄙視豪雨特報。

不過,總是…總是……會回頭選擇你總是鍾情的那一個,因為習慣。

放下話筒,我學小孩子盤坐在木頭地板上,環顧特別偌大的屋子,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偶爾,隱約尋得見「習慣」的曳影有一閃沒一閃地在組合傢俱間出沒。



* * *



江太太最近又回到成人班上課了,她原本緊繃的臉更顯嚴肅、削瘦,從講台望下去活脫是尊蒼白的木乃伊端坐課堂。

自修時間,輪到檢查她的作業,我專心聆聽錄音帶的會話內容時,她就坐在對面,背脊挺直,面無表情。

從前,江太太總會多錄一課的會話,丈夫過世後,她便不再那麼做,念起課文更是不同以往的草率、隨便,我還多管閒事地留意到,錄音的切換銜接得並不怎麼適當,有時句子的前後幾個字都被切斷了。

算了,辦理後事一定很忙,我暗暗告訴自己。沒想到,她突然蒙住臉,衝進廁所,只有前排幾名學生發現,我則倉惶地孤坐在講台,錄音機還播放著她死板的音調。

後來,我總不能放心,丟下一班的學生,跟進女生廁所,只走到門口就聽見狠狠忍抑的啜泣,在混雜消毒藥水的小空間慘淡回蕩,聽得我陪她一起痛徹心扉,那樣的感覺……我多少明白一點,與長久累積下來的習慣別離,不就等於和一半的靈魂決裂嗎?



再和小曼聊起江太太的事,她還是漠不關心,一心急於向我投訴男友不解風情的個性,我們在路上遇到男人的好友,他八成不知道我們吵架,理所當然地託我轉交一張磁片給男人。

我掏出鑰匙,那串金屬撞擊出令我振奮的歡愉,轉開門把,迎面卻撲來一陣食物發酸的臭味,向來對味道敏感的我立刻嫉惡如仇要將禍源糾出。

「咦?妳來啦?」

回身,撞見男人半驚半愣地佇立在門口。

「我來…幫你送東西,這個。」

好不容易從女生的雜物中翻出那張磁片,伸直手遞出去,頗有保持距離的姿態,他也小心翼翼收下,反覆翻看,大概不好意思正視我吧!

因此,我便能恣意審閱他近日來的細微改變,是瘦了些,馴良的眼睛下方也多了兩道黑眼圈,一分鐘後他遇上我雪亮的視線,馬上浮現不解的疑惑。我先一步開口問:

「你最近…都吃泡麵啊?」

臭味是從垃圾筒發出的,有兩三個泡麵空碗,和不經善後的大量麵條,全一股腦塞在快爆滿的垃圾筒中。

「不知道該吃什麼好,想來想去,還是選泡麵了。不過……」他靦腆看了我一眼,自嘲地笑笑:「泡得不好吃,全扔掉了。」

那一刻,我深深心疼他過得不好,卻不願他知情,所以跟著輕輕微笑,表示時間太晚了。

「那,我要回去了,還得改一堆考卷呢!」

「……好。」

這一次,他懂得主動為我開門,從前不論我怎麼明講或暗示,他都不屑表現所謂的紳士風度,可是呢……可是我忽然不想要這種膚淺的體貼了,我要的,是一個擁抱。

「啊!瓦斯要記得關喔!」

我跨出門檻半步,回頭提醒,他只是頷頷首,難道看不出我正在等待擁抱嗎?

「垃圾該也丟了,再臭下去怎麼住人?」

「我等一下就會丟的。」

唉……反正他是看不出來的了。

「Bye Bye!」

男人的手伸出來。

來不及再回身,我已經任由一股守護的力道拉去,我的臉貼近他溫煦的胸膛,堅定而執著,他緊緊地抱住我。

「別走了。」

我不會走的,因為他想念我,從他微微的顫抖中傳遞到我發燙的喜悅來;而男人一定曉得我快決堤的思念,所以他在人來人往的廊道上摟了我五分鐘都不肯放開。



我將收拾過來的簡單日用品再一一擺回男人房間,來來回回地走呀走,不意竟觸見櫃子上的合照和那個裝星星的方罐。

這兩樣東西雖然還是和平共處,可就是有說不出的不對勁,啊……我知道了。

在我湊得很近的視線搜索下,原本相框玻璃上那一層薄薄的灰塵不見了,難怪照片中的我們看起來清晰明亮,撥雲見日的晴朗。

「你擦了那個相框啦?」

我問問看著重播電影的男人,他聞聲抬頭,匪夷所思地瞧瞧我,又想了一下:

「好像是吧!對了,旁邊那個罐子是妳放的嗎?」

「嗯!你記不記得那些星星?」

「當然記得,那時摺得我十根手指頭快抽筋了。」

他半抱怨地憶當年,我則賴皮地笑笑,挨到他身邊坐下,一眼便認出那部片子是賺人熱淚的「鐵達尼號」,豪華油輪已經有一大半沉沒在墨黑的海水裡。

「喂!換成是你,你也會那麼做嗎?」

像劇中那個深情款款的傑克那樣,捨己為人。我滿心期待地問。

男人穩逸的側臉和危急的劇情成為強烈對比:「不會。」

我就知道,男人依然不肯慷慨施捨甜言蜜語,我悻悻噘起嘴,他察覺有異地掉頭。

「不然你要怎麼辦?看著我被凍死還是淹死呀?」

「也不是,我會想辦法,想辦法讓我們兩個都活下去。」

「兩個?」太貪心了吧!而且又異想天開。

「我們之間任何一個人死掉,另一個人都會很難過的,如果讓妳一個人在世界上傷心,那麼死去的我豈不是太自私了?」

我不予置評,只是靠向他,渴望感覺他的體溫和洗衣精香味,好確認男人還在,他並沒有和可怕的死亡扯上關係。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

「因為已經習慣兩個人在一起了。」他愛疼含笑,又嘲謔地瞅我,彷彿在教導一個好奇心過重的小女孩大象鼻子為什麼會那麼長的道理:「習慣兩個人一起吃飯,兩個人一起散步,兩個人一起發呆,兩個人一起討論這種杞人憂天的問題。」

那麼,愛與不愛的問題便毋需再受爭議,因為我們已經習慣彼此,當兩個人不再是兩個人,那只擺置三餐的圓木桌、那條種植兩排樹蘭的小徑、這張損破的中古沙發椅、這個乍看無聊的探討……都將不再可愛、美好。

與其說愛情曾在生命中深刻烙印,應該是,我們的生命如此相依、自然,如同陽光、空氣、水,早已習以為常,卻永不可或缺。



原來我一直豢養著,我的習慣,男人的習慣,我們的習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