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 風俗 藥事

[懸壺子]

月令 風俗 藥事

費振鐘

　　舊時月令，是一種特別有生活意義的風俗紀事，且這種風俗紀事涉及藥事的又相當多。因為是世俗生活中的一個部分，讀來往往生動有趣。人類學家們常說風俗是人類生活的抒情詩，但這樣的詩，也會由于時代的阻隔而被漸漸淡忘，因此抄一點舊聞，也許還有些必要。但所抄內容亦有限，僅於藥事而已。

　　正月 　　元日，用柏葉浸酒，飲之，人身輕。語出崔寔《月令》。柏樹是常綠喬木，正月年供中，常插柏枝數枝，取長壽不老的意思。《本草綱目》將其列在“木部”首位，因為柏樹不怕霜雪，得木之正氣。葛洪《抱朴子》中記一個毛女的傳說，講秦末有一個宮人，逃到深山中，沒有東西吃，祇好吃柏樹葉，開始還覺得苦澀，後來就感到很好吃了。于是，不再飢餓，而且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一直到了漢成帝時，有獵人在山中看到她，渾身黑毛，行走如飛。民間服柏葉酒的風俗，是不是就出自這個故事呢?
　　元日四更，用乾葫蘆藤或乾葫蘆煎湯，為小孩洗浴，終身不出痘瘡。語出《珠囊隱訣》。鄉村人家往往種葫蘆，嫩時作蔬菜，老時收葫蘆瓢，用作器具。而小葫蘆做成的 玩具，小孩尤其喜歡。

　　二月 　　二月裏，桃花初開。該月丁亥日，收花陰乾，揉成碎末；戊子日，與井花水一起服用，美容顏。《詩經》裏的少男少女歌唱道：“桃之天天，灼灼其華。”這不祇是單純語言上的比興吧，極有可能那時的桃花就被當作少女們美容的良藥。桃花如此嬌艷，若以桃花為食，自然人亦可以同樣嬌艷了，所以唐人有詩詠道：“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桃花，正是從先民時代即流傳下來的一首風俗詩，一幅風情畫。
　　二月二日，取鮮枸杞葉煎湯，晚上沐浴，使人身上皮膚光澤，不病不老。語出《千金月令》。枸杞葉、子、根、皮，都有滋養作用。鄉村野老，常摘枸杞新芽(名曰枸杞頭)，以熱水沃之而食，能使老眼復明。此風一直延續到今天，枸杞已成春天應時野菜之一。

　　三月 　　“三月三，薺菜花開賽牡丹。”這是吳地的歌謠。此日，女兒回娘家，採薺菜花連根帶葉洗淨，與雞子同煮，食之心地聰明。《詩經》上說：“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可知薺是很甘美的，很早以前就是一種有名的菜蔬。三月間，薺菜花在田邊溪頭爛漫地開了，這是一年中明媚妖嬈的季節，農家女兒帶著她的小兒女一路走回家，眉眼中寫出多少歡樂，難怪她要把路邊薺菜花都當作牡丹了。又，在清明日，採薺菜花，陰乾，作燈杖，掛在家中可 以闢蚊蛾。語出《瑣碎錄》。
　　三月上已日，採苦棟花，倘無花，可用樹葉，鋪放在床上睡席下面，可以闢蚤虱。苦棟樹在初夏開淡紫色繁花，三月似乎早了，故用葉代替。窮人家多受蚤虱一類蟲豸的侵擾，所以這個苦棟闢蚤虱法富貴人家就用不著了。
　　寒食日，用楊桐葉、冬青葉等樹葉染飯，色青有光，吃了它，可以補陽氣，這是吳越的風俗。現在則用麥青草搗爛，取青汁，和糯米粉作青團。每至三月踏青時，攜而食之。家做的比市面上賣的要好，市面上做得太精細，反而失了風味。

　　四月 　　四月望日，宜於喝桑椹酒，治風熱之類的疾病。又，這一月可採大量桑椹，壓汁三鬥，加蜜和生薑汁，煮成膏，收貯於瓷器中，平時用一小杯，與酒同服，治各種風疾。桑樹得人氣便長，是鄉村最重要的樹木之一，在耕作社會，農家桑園代表了最古老悠久的田園風光。初夏，桑樹結椹，紅紅紫紫一大片，這是孩子們歡樂的季節，那些日子桑椹的甜汁把他們的衣服都給染紫了。而他們的父親，未必有空閒去採桑椹做什麼藥酒，倒是母親或許為了當家過日子的需要，採摘桑椹，曬乾，細心收藏起來。她們記得祖祖輩輩留下來的生活經驗，逢上荒年，桑椹就好用來救饑。    

　　五月 　　五月，風俗重五月，以五月初五為端午節，舊說雲：“午者，長也，大也，言物皆長大也。”端午日，門前插艾和菖蒲，可以辟邪氣防百蟲，這一天走到誰家門前都能聞到艾和菖蒲清冽濃烈的藥香。蘇東坡《仇池筆記》中談到，端午太陽沒有出時，採野艾如人形，用於火炙，有奇效。但他懷疑艾如人形的說法沒有根據。其實以東坡的博學，有時也有誤記的地方，並不是艾長得如人形，而是採艾紮成人形，掛在門口，等乾燥後，用於灸炷。艾屬於隰草類，長在多水的平窪地，故長江下游一帶極常見，隨便哪兒一塊閒地，不用種植，呼拉拉就長出一蓬艾草來了。現在端午節前，農貿市場偶然也有艾(還有菖蒲)賣，不過都是特意種植的，現在哪有什麼閒地來長艾草。
　　五月五日，採一百種草，陰乾燒灰和石灰為團，煅研成粉，敷金創止血。又用百草灰和井花水，作團，煅白，加釅醋做餅，夾在腋下，乾了後就換去，連夾五次，能夠抽出身中毒氣。語出陳藏器《本草拾遺》。舊時江南鄉村，五月裏常有鬥百草遊戲。村姑們在田野裏挖來各種野草，然後相互以草名爭勝。宋人曾有詩寫道：“今日鬥草得宜男。”原來鬥百草是為了“宜男”，這對村姑們自然是一件重大的事情。這樣的遊戲，想必已經傳下不知多少代，可以稱得上古意悠悠了吧。鬥草的意義與百草合藥是一致的，都反映了人們對于草的崇拜意識。自從他們的祖先神農曾經以嘗百草而為人類找到了生活根據，草就成了南方人民永恆不變的生存依托。

　　六月 　　六月，食烏梅醬，飲烏梅湯，不渴。六月江南梅子熟，滿街都是叫賣梅子的聲音。走到門口，買上一筐東山(蘇州)梅子，這個炎熱的夏天，就可以在一片清涼的心境中度過去了。

　　七月 　　詩經《豳風·七月》寫：“七月食瓜，八月斷壺。”為什麼七月要食瓜呢?因為秋天到了，要收藏，園圃須改作收藏糧食的場地，所以這個月園圃裏瓜呀什麼的都要摘下來，牠們就作了這一個月中的日常主食。由此不僅知道節令之於生活之間的關係，亦知先民生活的樸素。壺是瓠瓜，與上句“瓜”應為互文。一本叫《家塾事親》的書裏說，七月七日，取苦瓠、白瓠，絞汁一合，以醋一升、古錢七個，和勻，以火煎之，令稀稠所得，點入眼眥中，治眼黑暗。“眼黑暗”是家中老人的疾病，用瓠瓜製藥，不但體現了藥事與日常生活的緊密相關，而且從中更透出一種人情物理，這是日常生活中最讓人感到親切的內容。
　　又，七月立秋日，清晨人未起時，伋井花水，家中無論長幼，都喝上幾口，可以防病。醫葯養生書裏說，平旦第一伋者為井花水。立秋時，金氣始肅，萬物於此凋傷，不知此。日喝井花水能防病，是否與“金生水”的五行運氣有關係。南方小城，過去幾乎家家水井，然不知立秋日早起取水者多不多。    

　　八月 　　最清亮的月令，是八月。八月用瓷器，收百草頭上露，磨濃墨，頭痛者點太陽穴，勞瘵者，點膏育之類，謂之天炙。語出《田家五行》。不僅普通的田家翁知道露水的價值功用，那些住在深宮裏的帝王們也對露水大感興趣。田家翁祇是想用露水治他們因勞作留下來的疾病，而帝王們卻一心想長生不老。于是，帝王尊稱露為甘露，是天之精華，往往隆重地用金盤、玉盤去求取它。漢武帝曾在建章宮立捧露盤仙人，每日取用上天所賜的甘露。結果“茂陵劉郎秋風客”，他還是死了。帝王們的虛妄之想與民間醫葯風俗終究是不一樣的。
　　又，八月為桂月。中秋節飲桂花酒，亦是民間極喜歡的事。從唐代時，即有“天降桂子”的傳說，宋人筆記裏亦記宋仁宗天聖丁卯八月十五夜，月明天淨，杭州靈隱寺月桂子降，其繁如雨，其大如豆，其圓如珠……寺僧拾而種之，得二十五株。這就是後來江南到處都能見到的月桂了。

　　九月 　　九月九日重陽，俗尚謂之上九，茱萸到此日氣熟色赤，採茱萸插頭髮，避惡氣而禦初寒。語出周處《風土記》。又有《續齊諧記》說，汝南桓景隨神仙費長房學道，有一天費長房對桓景說，妳們家九月九日有災難，趕快回去，叫家裏人用一只袋子，裝上茱萸，每人一只掛在臂上，爬上高處，喝菊花酒，這個災難就可以躲掉。桓景按照費長房的吩咐，如法施行，到九月九日，家裏雞呀狗呀，一時都暴死在地，而人安然無一損害。從此後，就有了九月九插茱萸登高飲酒的風俗。昔日王維有詩寫道：“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講的就是《風土記》和《續齊諧記》裏的這個風俗。北方有茱萸，但茱萸似以南方吳地為正宗，入藥最好。
　　九月為菊月。菊為養生好藥，故世俗又以喝菊花酒來祈願長壽健康。著名的隱士陶淵明先生，九月九日這一天沒有酒喝，祇好摘了一大把菊花，坐在自家門前不住眼向外張望，果然到了中午時分，有鄰居給他送來了老酒一壇，淵明先生喜而大飲，飲而大醉。喝菊花酒的風俗已變易多年，近世，菊花酒改為菊花茶，杭白菊與黃山菊並稱，家中來客，往往泡上一壺，花瓣如雪，藥香浮動，倒也宜人。

　　十月 　　十月採槐子，一次二十一顆，連皮吃下，可以去百病、長生通神。語出《太清草木》。六朝時，江南一個非常有名的詩人庾肩吾，就常常吃槐子，到了七十多歲上，頭髮依然烏黑，眼睛能看細字。用槐子治病，傳說從扁鵲那時就有了。槐是中國最有民間文化色彩的樹木，它在老百姓眼中，如同朝堂上的三公之尊，古時候閭裏種一棵大槐樹，碰到有什麼公案，就在樹下裁決，往往能公平合理解決。槐樹的重要意義，不難想見。槐樹的嫩葉和花都能作食物，尤其槐花做餅，風味殊勝。吃了它，人的眼睛就變得亮亮的。但吃槐子的事兒，在鄉村人家少見，原因大概是味道不太好。

　　十一月 　　十一月，冬至日，在家中北牆下鋪厚草而臥，以受元氣。語出《千金月令》。民間稱十月為小陽春，意思是說這一個月陽氣開始萌生，所以需要借此受元氣補養身體。醫家的說法難免玄虛，但鄉村人家，冬月裏睡床上鋪一層乾厚乾厚的新穰草，那種貧寒中的溫暖，真要勝於藥物多多。

　　十二月 　　十二月為臘月，此月八日，俗稱臘八。臘八用各種果品煮粥，叫做臘八粥，吃了可以增壽。此俗南北方都很盛，南方的臘八粥做得更精雅一些，無論富家貧家，這一天不僅自己喝，還要相互贈送。人類的關存之意，於臘八粥中表現得至深至重矣。
　　除夕，也就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這一天，除了別的事務外，有兩件最重要：第一件，準備屠蘇酒，第二件，製作新桃符。
　　屠蘇方為：大黃，白術，桔梗，蜀椒，桂心，烏頭，菝葜，以此七種藥物入酒即成屠蘇酒。桃符很簡單，砍一桃木，做成桃板，即為桃符。這兩件事，目的都一樣，驅除邪氣瘟疫，保証全家明年身體健康、太平無事。除夕將晚，把門上的舊桃符換下來後，全家就開始喝屠蘇酒守歲了。酒自然要喝到明年正旦，開啟門戶，春陽就暖暖地照進來了，春風就緩緩地吹進來了。有詩為證：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